滿山春色 by 曹雅雯
算一算，當初應邀在網路上書撰寫一些創作的心得感想，「作詞人筆記」迄今已有十四個年頭，從自己有計劃設定題目，到隨性有感而發，到呼應當時音樂圈內發生的事，即便發文頻率不高，但累積下來，也差不多沒梗了，大題目講來講去，很多都是檯面上常見的問題，一再反覆的忌諱，老生常談的鋩角，真不知道還要寫什麼說什麼。
後來想想，其實常有一些朋友私下來問問題，僅管內容越來越細節，越來越個人，但既然花過時間回覆，不如找個方式整理整理，就像上一篇的望月想愛人，藉由一首符合內容的歌來說說，就算只當作歌詞賞析，也是一個作詞人不能荒廢的日常功課。
上一篇有聊到兩個觀念：「反覆洗腦」與「詞窮感」，有年輕朋友跟我提出他的困惑：⋯⋯要洗腦就得反覆，但同樣的詞反覆使用，又會產生詞窮感，這好像是一件很矛盾的事。
是的，其實這矛盾存仔已久，也很難簡單說明，趁此機會，我再試著整理整理，看看同樣的反覆，怎樣是洗腦，怎樣又會變成詞窮，再挑一首台語老歌來當範例，上次聽許富凱，這次來聽曹雅雯：
滿山春色
作詞：陳達儒 作曲：陳秋霖
滿山春色 美麗好遊賞 第一相好水底的鴛鴦
你咱可比 彼款的模樣 青春快樂這時上自由
滿山春色 逍遙好自在 半天鳥隻自由排歸排
阮的心肝 永遠為你愛 萬紫千紅祝福咱將來
滿山春色 歡迎來逍遙 沿路牽手爽快唱山歌
心心相印 青春上界好 咱的愛情實在世間無
滿山春色是一首所謂「三段式」的歌，這格式其來有自，我相信是人類語言聽覺與行為模式種種人文活動，長期磨合出來的產物，最早可以推到詩經：
相鼠有皮，人而無儀！人而無儀，不死何爲？
相鼠有齒，人而無止！人而無止，不死何俟？
相鼠有體，人而無禮，人而無禮！胡不遄死？【詩經・鄘風】
蒹葭蒼蒼，白露爲霜。所謂伊人，在水一方⋯⋯
蒹葭萋萋，白露未晞。所謂伊人，在水之湄⋯⋯
蒹葭采采，白露未已。所謂伊人，在水之涘⋯⋯【詩經・秦風】
早在詩三百，便採用了這樣的敘事方式，運用反覆方式，加上每一段歌詞的不同漸進，一層一層把聽者的情緒帶到故事的高點，在成為歌的格式上，跟詩詞曲賦有了極大的差別。
這種沒有主歌沒有副歌的三段式歌詞，台語說「三葩」，葩是計算成串物品的量詞，剛好跟英文的「part」音義皆近，不知道究竟是巧是合還是巧合。
然後看歌詞，你有沒有發現，連續出現三次的「滿山春色」，在同一個位置，同樣的音，但聽覺不奇怪，它就是一次一次的覆頌，言之不足而嗟嘆之，反倒是只出現兩次的「逍遙」，怎麼感覺就重複了。
歌詞說：「這毋是你的錯誤，也毋是我的過錯」，錯誤跟過錯，就算已經換了個字，但意思相同，聽起來還瘸瘸的。而「我無醉我無醉無醉」，就不只合理，還帶著醉意聞得到酒精味。
一般而言，一首歌詞除了蓄意安排的地方，詞人大多會避免出現相同的字句，除非同樣的字詞但意思不同，比如：「未來會來，過去會過去」就又是另一種巧思，不會有雷同感。
然後我們來柯南一下，陳達儒老師在台語詞界可是大師級的好手，怎會出現這種事呢？好，我們再仔細聽一遍，三葩式的台語歌。最喜歡玩的手法，就是開頭第一句相同，但句尾換韻，以此讓三段詞有不同韻腳，可產生不同韻味，例如：
彼早起呀落大雨落甲彼下晡⋯⋯
彼早起呀落大雨落甲彼黃昏⋯⋯
彼早起呀落大雨落甲彼半暝⋯⋯落大雨彼一日/日本曲/作詞：葉俊麟
白牡丹笑呅呅⋯⋯
白牡丹白花蕊⋯⋯
白牡丹等君挽⋯⋯白牡丹/作詞：陳達儒/作曲：陳秋霖
說來我不曾刻意去背滿山春色的歌詞，記憶中，以前聽這歌似乎沒有過奇怪的感覺，為何這些年看歌唱比賽的節目，總是聽著聽著，就礙虐了起來，推理要在聽歌後，花點時間查了一下，規欉好好，果然無錯：
滿山春色 歡迎來逍遙 沿路牽手爽快唱山歌
心心相印 青春上界好 咱的愛情實在世間無
歌詞中第二次出現的逍遙。遙並沒有落在韻腳上，以上一代詞人的講究，是不曾見過這種事的，幾經推敲，唯一的理由，就是，這兩個字應該是部首同樣「辶」字邊的「𨑨迌」，過去在手寫時代問題反而少，但到了打字時代，報章雜誌電腦上常因為找不到這兩個字，而出現很多不同的訛寫。
這樣一來，脈絡都對了，韻腳也對了，詞意也對了，什麼都對了，如果有認識電視台節目單位的朋友，或者會演唱老歌的歌手朋友，麻煩更正一下，其實網上還是有很多資深歌手歌詞沒有唱錯。
好像離題了，我說嘛，這不是件容易的事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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