寫了大半輩子的歌詞,最近常常在思考,究竟,我從事的,是一個什麼樣的工作?
 
以前總覺得非常清楚,我從前輩的經驗傳授,跟自學的嚴格要求中知道,作詞人是一個什麼樣的職位,也一直仔細的拿捏著作詞跟作曲之間的關係,跟歌手之間的關係,跟編曲,跟製作人,甚至跟唱片公司,版權經紀公司,包括跟聽眾之間的關係。
 
這些經驗的累積,讓我變成一個職人,也因此被邀約到各個場合,與有意歌詞創作的年輕人分享我的經驗。
 
可是這幾年忽然發現,我常常被搞得不知道作詞是怎樣的一個角色,不知道自己該怎麼當個作詞人。
 
這兩天就有一個最佳的範例,發生在同一天,有兩篇文章,來自不同領域的專業人士,對歌詞提出了南轅北轍的觀點:

「⋯⋯華語流行歌曲的第一要義,是歌詞。」
李宗盛・2018.04.20,浙江音樂學院
 
「⋯⋯不再歌詞優先旋律,不再由企劃主導,歌壇才有希望。」
馬欣・2018.04.20,鏡週刊
 
然後我就一直在想,我到底該該不該放下手邊的工作,停下來用第一人稱,聊聊我所知道的作詞人?
 
 
 
李宗盛老師的說法我懂,我猜以前很少人會質疑,遠在那已經沒有格言的年代,年輕學子們,都是用他的歌詞當座右銘、簽名檔的。可是現在連我也覺得,不一定啊,不是每個作詞人,都有那麼多資源,有那麼偉大的輩份,大咖到讓作曲人、編曲人、樂手、歌手、製作人來「服務」你的歌詞。
 
一般作詞人最常碰到的,是老闆要你改一下歌名,因為不夠芭樂,製作人要你改一下主歌,因為不夠狗血,歌手要你改一下副歌,因為不好唱,然後企劃要你在歌詞裡業配哪個品牌,哪類產品,因為有專案要去談,還不一定能談到哦。
 
本來就是互相配合方成其美,好的,你只懂賺錢不懂欣賞文學,配合,你只懂旋律不懂歌詞的感情,配合,你只懂唱你會唱的音,不懂唱不習慣的字,我也配合,沒關係,你們的專業你們做不好,責任都交給作詞人,我改,我也只能改,不改有一票人等著取代你。
 
這類遭遇,在作詞新人裡,不是什麼新聞,老屁股狀況是有好些,但是只要配合度不夠,可能就不會是主打歌,可能下次就不再找你,或者因此跟你砍點價錢,A點福利~
 
 
 
馬欣老師的說法,是近年的某種主流,流行音樂,就是因為只注重歌詞,所以才會這樣慘,沒有生命,走不出國際⋯⋯罪該萬死。
 
可是我回頭想想,不對啊!三十年來我寫歌的經驗,圈內邀稿,有七八成是先收曲再發詞,你的音樂夠好,我就能填出夠好的詞,變成夠好的歌,如果說曲子是走在前面,你要節拍,你要律動,你要洗腦,你要抄哪一首歌,要偷哪一國的音樂,那都是作曲人編曲人製作人的事,音樂出狀況怎會怪到作詞人身上呢?我主導誰了?
 
那如果是先寫詞呢?,好,我先給你詞,你再找人作曲,然後歌寫完,你發現「詞曲咬合不順」,裁縫師傅按照一個人的身材縫製西裝,衣服做好穿起來不合身,結果你的結論是嫌客人太胖,這筆帳好像不是這樣算的。
 
當市面上出現一首倒音歌,只有一個狀況下,是作詞人該負責的,那就是先有曲,後填詞,而填詞人沒有足夠的手藝,沒有把咬合正確的文字填進去,製作人配唱時無所謂,歌手錄音的時候沒知覺,所以這首歌才會出版。只有這唯一的狀況,作詞人才該負荊請罪洗門風浸豬籠。
 
除此之外,歌詞能影響的部分,真的非常有限,作詞人,沒有那麼偉大,一首歌能不能國際化,最後最後最後的關鍵才是歌詞,甚至與歌詞無關,你說有幾個老外能聽懂你歌詞意境多美?髒話多髒?價值觀多偏頗?真愛多偉大?當然是先聽「音樂」。
 
結果台灣流行音樂能不能走出去,有沒有希望,跟做「音樂」的人怎麼好像一點關係都沒有?我們再讀一遍好不好:「⋯⋯不再歌詞優先旋律,不再由企劃主導,歌壇才有希望。」?????(按:該段文字現已遭刪除。)
 
我花了三十年練功,為了不倒音練得快倒陽,結果那些學不會的師弟,現在聯合起來說,以後這招不算,不能上台比武!我花了三十年練功,努力寫出讓聽者有感的詞,結果旋律寫不好,音樂做不好的師兄跑出來說:我們不要跟著他,這樣無法下山去大江南北闖蕩。真的,我只能把你們家戶口名簿拿出來普查一遍。
 
不管立意如何,話絕對不是這樣說的。
 
不再歌詞優先旋律?從古詩詞曲牌填詞開始,到台灣流行音樂盛世,一直到現在,差別都不大,歌詞優先旋律的比率不多,絕大多數都是旋律優先歌詞,這句話應該改成,作曲人不要再逃避責任,你們應該站在最前面,創作出不同的「音樂」,而不是再把別人走紅的樂句拼湊成歌,而不是再把四處聽來的旋律組合成曲,也不只是把感情依附在文字上,一首抽掉歌詞就沒有感覺的旋律要變成國際,真的很佛系。
 
編曲老師們辛苦了,你們一直是這行業裡最具音樂的部分,現在都快要成為僅剩的音樂了,我會繼續支持編曲也該計算版稅的事,無論如何拜託請堅持下去,其實你們若真的放棄了,對作詞人的衝擊也不會太大,至少翻唱改編外國歌,對我來說一點都不費事,痛苦的只是,那樣我們還要被外來音樂殖民多久?
 
不再由企劃主導?這句話更驚悚,那~難道K pop是靠運氣嗎?日本一組藝人動輒數十人,都是靠緣分來的嗎?一定得有良好的企劃主導,這時代,音樂工業不能再亂槍打鳥憑感覺靠靈感,這句話或許應該改成,當唱片公司在企劃主導時,不要再只是想著中國市場,而已。
 
目前台灣,一首歌紅了,往往是因為作詞人盡了職,寫出有感覺的故事,而聽歌的人就覺得夠了,至於其他一模一樣的和弦,大同小異的音色,雷同類似的節奏,拼拼湊湊的編曲,似曾相似的旋律,真正識貨的人不多,真正在乎的人也不多,這才是市場沒有好音樂,歌走不出去的原因,是音樂走不出去,不是歌詞,不要本末倒置。
 
我相信全世界的音樂工業,都面臨著很大的瓶頸,大家一起誠實面對,虛心檢討,才能找出問題癥結,而就算找出癥結,也不可能回到過去的榮景,每個時代有不同的思維,流行歌之所以叫流行,就是因為喜新厭舊,要不然,排行榜怎會一直換歌。
 
而這個快速變化的行業,作詞人是最不被重視,最弱勢的一環,試問市面上倒音的歌,陳舊老梗的字句,硬湊出來的故事,有多少來自自以為可以寫詞的歌手、名人、記者、演員、製作人、主持人、老闆?金主?和廉價的劣幣,靠名氣寫詞的,靠權力寫詞的,靠關係寫詞的,靠銷價寫歌的,他們才不是作詞人。
 
作詞人既然如此不堪,但為什麼還會有現在流行音樂「過於依賴歌詞」的説法?難道不是因為奄奄一息的作詞人,依然努力生出一些創意,而掩蓋了一首歌的其他部分?大家公平一點,二十年歌詞主流只有情歌,該打五十大板,風花雪月,打五十大板,無病呻吟打五十大板,好,現在要不要傳其他兇嫌上堂?
 
我的結論很簡單,作詞人沒什麼大不了,連不聽流行歌的人,都認為自己可以寫歌詞,都可以對歌詞指指點點,儘管如此,但是不該屬於我的負評,請不要加諸我身上。
 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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